2016年4月12日 星期二
瑚璉之器
子謂:「子賤,君子哉若人!魯無君子者,斯焉取斯?」【公治長篇】
子貢問曰:「賜也何如?」
子曰:「女器也。」
曰:「何器也?」
曰:「瑚璉也。」【公治長篇】
「子賤,君子哉若人」(像子賤這樣的人,真是一位君子啊!)
在子貢面前,孔子不斷地稱讚子賤的德行。
子賤的年紀小子貢十八歲。最近他治理魯國的單父邑,鳴琴不下堂,而單父大治。聽說他的學長巫馬期過去主治單父時,認真得清晨星星還掛在天空就開始處理公務,晚上星兒出來了才休息,但是竟然不能治理得比子賤還好。
因此,有一天巫馬期就去問子賤:
「到底你用什麼秘訣呢?」
「我只是注意如何用人,而你却事事都要自己做,自然落得事倍功半。」
子賤這樣回答他。這件事很快被傳開去;當聽到孔子耳裏時,孔子心中很高興,他覺得子賤年紀雖還很輕,卻能修以德政治民,做到知人而任,無為而化的境地。
但是,孔子當著子貢面前一再稱讚年輕的子賤,對子貢來說,並非一件令人覺得愉快的事。甚至感覺到孔子有意在奚落他。
「我年紀將近四十了,在老師面前,卻從來沒有受到像對子賤那麼熱烈般的稱讚。直到今天,老師給我的訓誡,遠比嘉許來得多呢。」
想到這裏,他心裏充滿無限悲傷。就這樣,他不知不覺地陷入沈思中。打年青時代到現在,從孔子所受到的教誨,如今都在他腦海裏盤旋著。
記得有一次,他告訴孔子說:「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,吾亦欲無加諸人。」(我不願別人把我所不願的加在我身上;我也不願拿來加在別人身上。)
孔子聽了,馬上直截了當地說:「賜也!非爾所及也。」
(子貢,這完全是仁的功夫,還不是你目前修養所做得到的呀!)
回想當時的情形,他的心頭到現在仍會燃起一把火。
又有一次,孔子問他:
「女與回也熟愈?」
(你在學問方面,自信能勝過顔回嗎?)
孔子時常在弟子面前自嘆智慧不及顏回,想不到竟拿顏回和他比較。這不免使子貢內心感到興奮,一時間竟高興極了。不過,這卻是一個很不好回答的問題。他當然不能說「我相信會勝過他」!而肚子裏實在又很不服氣,真想呼他一聲「算什麼」;可是,他那裏敢說呢?
「如果我老實說出來,不但等於自認不輸顏回,同時又豈不等於連老師也不放在眼裏?這將有失謙讓的美德。」
因此,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。雖然他繼而想到孔子曾經勉勵他「當仁,不讓於師」。但是和這件事並不相干,情形也不相同。最後,他心中縱使再怎麼不滿,也不得不遵守謙讓的美德,很謙虛地同答:
「賜也何敢望回!回也聞一以知十;賜也聞一以知二。」
(我那敢和顏回比較呢!顏回能夠聞一知十,我不過聞一知二。)
而孔子這時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回答,說:
「弗如也!吾與女,弗如也!」
(你的確不如他,我很贊同你的看法。你了解自己的能力,並且答得實在。)
當時這使子貢覺得這好像只誇獎他擀的包子皮好,餡卻嫌包得太少,真是懊喪極了。
此外,在子貢的記憶裏,他感到最不愉快的事,就是有一次他和幾位同學,正興高采烈地在批評別人的過失,被孔子偶然聽到了,立即遭到一頓告誠:
「賜也,賢乎哉?夫我則不暇!」(子貢,你樣樣都很好嗎?要是我,就沒有那麼多無聊的時間去批評別人的過失。)
依子貢看來,再沒有像孔子那麼愛批評別人了;當別的弟子在批評他人時,孔子沒有一次不參加。但為什麼反而獨對他不肯輕易放過,要說這麼挖苦人的話呢?
「也許老師認為我是一位口舌之徒吧。」
這一來,又使子貢想起有一次孔子說他和宰予兩人口若懸河。
「『口若懸河』這個名稱,聽起來很舒服、很中聽。可是,那只不過是一句敷衍的話而已,而不是由衷而發的讚美。何況宰子是個懶惰蟲,並且一向就喜歡和人強辯,他才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口舌之徒。拿他和我相提並論,是令人多麼難以忍受的恥辱啊!」
子貢一邊回憶這些歷歷在前的往事,一邊聽到孔子正在稱讚子賤「君子哉若人」!真是坐立不安。
「實在應借這個機會,問問老師對我的評價如何?我跟隨他這麼多年了,他一定會賞識我的人品吧。想著、想著,子貢更加不自在了。
孔子似乎沒有注意到子貢侷促不安的神態,他手摸著鬍子,眼睛看著別處,自言自語地說:
「魯無君子者,斯焉取斯?像子賤這樣難得的君子,實在是由於魯國有很多賢人君子直接、間接影響了他,才造成他今日的德行與人品。子賤能夠在魯國得到孕育啟發,能夠在尊賢取友中成就他的德行,真是幸運之至的事。」
一聽孔子這麼說,子貢的精神又振作起來了。他雖然是衛國人,但在孔門當中,他是子賤的前輩。為了指導子賤,身為師兄的他,也著實費了不少工夫和精神。因此,孔子提到前輩功勞的時候,他當然自認為是指導過子賤的賢人君子。不過他沒有自信,在尚未確定孔子的意思之前,他尚難證明他也是屬於這些前輩君子之一。如此一來,自負在德行方面不遜於子賤的子貢,認為孔子既然一再對屬於後輩的子賤稱讚不已,或許對他也備有更高的讚辭。雖然子貢心中焦慮不安,但他自負的心理又慢慢地抬頭了。
於是,他脫口地問孔子:
「賜也何如?」(老師,覺得我怎麼樣呢?)
說出這話,他忽然又感到不安。不知孔子會說什麼?只怕孔子會責備他太拘泥自我。
另一方面,孔子却很平静。他只簡單地回答:
「女器也。」(你是個有用的「器」。)
子貢感到很意外。孔子批評人物時,常用「器」這個字來比喻一個人的才識,但它的意思並非意味著頂好這一類型的人才的意思,只不過屬於「才子」,或「長於一藝一能的人」罷了。所以孔子常用「君子不器」這句話來教誨弟子。因為器之為物只能適於某種特定的用途上,用「器」比喻一個人,乃意味著德行尚未圓熟,還不能適合於各種方面的用途的意思。現在孔子竟用「器」這一個字來做為對他的評語,這當然使子貢大感意外。
這時,孔子仍然平靜如常。他的樣子似乎在說他不過評論得很公正。
子貢茫然若失,強烈的自尊,使他覺得很羞愧,同時也意識到正有一股莫名的憤恨,迅速在胸中擴散開來。他猛想立刻跑開孔子的面前;但接著又覺得這樣抱頭鼠竄,只有更增加自己的難受。他陷於進退兩難之間,極端緊張與不安的臉上格外顯得蒼白,竟呆呆地望著孔子。
孔子依然平靜地坐著。很久、很久,沉默的氣氛一直籠罩著四周。
子貢終於忍不住內心的痛苦,向前挺起上身吶吶地問:「何…何器也?」(「器」?是…是屬於那一類的「器」?)
孔子這時好像才發覺子貢異常的緊張和激動,他皺了皺眉頭。
轉瞬間,孔子微微地綻開笑容。他想了一會兒,平靜地答道:「瑚璉。」
一聽到「瑚璉」,子貢又把疑惑的眼光投向孔子。瑚璉是祭祀宗廟時,盛放禮品的祭器,器上嵌
著珠玉,非常華貴,是所有器物中最貴重的。
「瑚璉——、瑚璉——」
他在心裏反覆的唸了幾次。也想起擺在宗廟祭壇上,寶色燦然的祭器。
「器中之器——人才中的人才——一國之宰相。」
子貢的聯想,越來越加發出光彩。不知不覺中,他的心裏面竟幻想著自己正穿戴宰相衣冠,在宗廟上從容地指揮著文武百官。
「瑚璉,說得太好了。」
的確,他在這一瞬間真的這麼想;消沉的臉也漸漸地明朗起來。
「瑚璉是大器。它雖然是寶貴的大器,但無論如何,器只是器而已。」剛才就一直睜著眼睛在觀察子貢的孔子,這時候,好像有意強調地這麼說。
突然受到這種刺激,子貢全身都顫抖了;臉上又漸漸浮出蒼白的氣色。
「子貢,忘記自我,檢討如何擺脫自我的慾念,才是最要緊的。只顧一己而拘限於自我意識的人,不能稱為君子。君子所以能以德來活用別人的才識,也不過因他能忘卻自我的緣故。才有餘而德不足的人,喜愛誇耀自己,一心只想靠自己的能力謀生;當然,這對社會也會有所貢獻,但這一類人只能使自己有用,並不能使別人也一樣有用。所以,這一類的人,就好像是器物。」
近來,孔子沒有像今天這樣懇切的教誨過他。
「而且…」他停頓了一下。
「後生可畏,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。」(年輕人是值得敬畏的。他們正值勉力求學的時期,精力充沛,稍不留心,就會被他們趕上。可是…)
孔子沉痛地說著,又停了一會兒才再接下去說:
「四十、五十而無聞焉,斯亦不足畏也已!」
(不過,如果到了四十、五十歲,還是默默無聞,在德業方面沒什麼特殊表現,這人也就不足敬畏了!)
說著,孔子的聲音竟激動得發抖。
子貢像是喪了心似的,沒精打采地站起來。接著,突然用手蒙住臉鳴咽著。
這時,孔子的雙眼也含著亮晶晶的淚水。他相信子貢今後在德業方面,必將有深入一層的進境。
過了四年,孔子與世長辭,當弟子們在喪滿三年,各奔前程後,子貢感念師恩,繼續守喪三年,才依依不捨地黯然離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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