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4月9日 星期六

孟懿子問孝

孟懿子問孝

子曰:「無違。」
樊遲御,子告之曰:「孟孫問孝於我,我對曰:『無違。』」
樊遲曰:「何謂也?」
子曰·「生,事之以禮。死,葬之以禮,祭之以禮。」


自從孔子出來做官以後,孟懿子為了向人表示他非常敬師,經常帶著他十多歲的兒子孟武伯拜訪孔子。孟懿子當初成為孔子的弟子,有一段值得一提的故事。



季孫、叔孫、孟孫這三大世家,是魯桓公(公元前七七二年—前六九四年)的後裔,他們專政弄權,不僅目無公室,甚至一度聯手逐走昭公。平日收括聚斂來的財物,遠富於魯室數倍。他們的作為,在魯國幾乎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;魯國人民為了表示心中的不滿,稱這三家叫「三桓」。

三桓之中,以孟孫一家比較不那麼跋扈。孟孫氏的第四代主人孟僖子,是一位傑出的人物。魯昭公七年(公元前五三五年),孟僖子跟隨魯君取道鄭國到楚聘問時,種種禮節上不能應付,回來以後,有感於人之有禮,猶樹之有幹,沒有禮便不能立身在世上。除了多方學習講求外,到了昭公二十四年(公元前五一八年),他臨終前,更把兩個兒子仲孫何忌(孟懿子)、南宮敬叔,喚到枕邊,命他們師事年僅三十四歲,但在當時已有相當聲譽的孔子,無論如何要他們必須好好學禮。

等辦好父親的喪事以後,孟懿子果然遵從遺命,帶著弟弟南宮敬叔一起受業於孔子。當時,孔子很為這事感動,一再稱讚不已。他覺得孟僖子能修補過於後,在貴族階級多奢僭違禮,同時又多不悅學、不知禮之際,不失是一位君子,足於給人倣效。但孟懿子嗣承父位,主一家之政,並沒有多少的時間可以親受孔子的教誨(其實主要是他不認真學習),加以第二年發生了三家共逐魯公的事,孔子避亂到齊,孟懿子從此就不再向孔子學禮。

如此過了十六年,到了最近,因為孔子受到魯定公和季桓子的信任,出來做官,孟懿子才好不情願地重回孔子門下。在內心裏,他並不是真要繼續沒有完成的學業。事實上,由於他自覺地位高出孔子,請教問題時,也並不虛心。

這天,孟懿子又來拜訪孔子。臨走前,他才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似地,以鄭重其事的口吻向孔子請教關於孝行的問題。孔子知道孟孫氏的家廟,最近將要舉行祭祀典禮,孟懿子此時問孝,與其說是對他先人的思羨,不如說他正打算借此舖張祀典,誇示他的權勢來得恰當。孔子馬上明自孟懿子的用意,因而很簡單地說:「無違。」(不要違背了理。)

但孟懿子不再接下去問,便告辭了。這一來,倒使孔子心裏惦掛著,不知孟懿子是否了解他那句話的意思。

「如果孟懿子祭祀家廟,有了僭越禮教的事,這就不只是孟孫氏一家的問題了,而將是整個魯國的重大問題。並且,萬一他對外揑造謠言,說關於祭祀的事,都先請教過我。那麼我素來在政治上的主張,也必將被破壞無遺。這足以紊亂天下視聽的事,我非向大家表明立場,使大家先對我有所了解不可。但在孟懿子還沒有向我提到這事以前,我先談起,又是非禮的事。不知是否能有好的辦法?」

這樣想著,孔子竟在孟懿子回去之後,日夜為這件事憂慮。

過了幾天,樊遲替孔子趕車出遊,孔子忽然覺得眼前正有一個辦法。樊遲,他是孔子的年輕弟子之一,雖然他還不修成熟,做事思慮欠周,疏於實行,個性也嫌急燥、粗野,但求道之心很強。由於他精通武藝,頗得孟懿子的寵愛,經常出入孟孫氏的家。孔子想,可能他會把我的意思表明給孟懿子。於是,他向正在趕車的樊遲說:

「前幾天,孟懿子又來看我,並問起孝道來呢。」

「喔…」

「我只答他『無違』。」

「…喔。」

樊遲對孔子的話,根本摸不著頭緒。「無違」,照說是不違背父母的意思;但孟懿子早已沒有父母了…。繼而這樣一想,他感到有些不明白,雙手更握緊馬韁駕車。

「你認為如何?」

孔子正等他的反應,但樊遲只再說了一聲「喔…」而已。

不過,他一面趕車,心裏一面開始想著以往孔子有關孝道的教誨,一幕一幕地歷歷在前。首先聯想到的是孟懿子的兒子孟武伯,他會經問孔子什麼才是孝?當時孔子的回答是:

父母唯其疾之憂。」(一個人能修做到只有生病的時候才使父母擔憂,便可以算是孝子了。)

為了勉勵行事多乖的孟武伯,這一句話,是再平凡不過了。

其次是對子游的回答:
今之孝者,是謂能養。至於犬馬,皆能有養;不敬,何以別乎?」(現在人的孝,只是能養父母。但人們亦養犬馬,如果只養而不敬,則和飼養犬馬又有什麼不同呢?)

這對為人雖然公正方明,末節則不拘的子游來說,是很有意義的。

還有一次,是答子夏的話:
色難!有事,弟子服其勞,有酒食,先生饌,曾是以為孝乎?」(最難做到的是以和顏悅色來事親,假使僅僅做到家裏有事,就替父母操勞,或者有了好的酒飯,讓年長的先吃,難道這就算是孝了嗎?)

這和對子游說的也差不了多少。但子夏為人非常嚴謹,缺少溫潤之色,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。

樊遲想到這裏,又回頭再想「無違」的意思。但他還是想不出指的是什麼,只好再細索孔子過去對孝的其它解釋。

父母在,不遠遊;遊,必有方。」(父母在世的時候,為防萬一有事沒人照應,為人子女不要出外到太遠的地方,即使不得不遠行,也應該先說明去處,並預先有所安排。)

父母之年,不可不知也;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。」(父母的年齡,不可以不記得。因為一方面要為父母年壽的增加而喜悅,一方面要為父母身體的衰老而擔憂。)

父在觀其志,父沒觀其行。三年無改於父之道,可謂孝矣。」(父親在世,兒子不得自專,要知道兒子的為人,只要觀察他的志趣就夠了,父親去世以後,兒子可以主事,這時候要知道兒子的為人,就必須看他的行事如何。因為就人之常情來講,父親逝世以後,人子思念之心一定非常濃厚,即使父親生前行事有些不大合理的地方,但總不忍心馬上加以更改。如果能修三年不改父親的遺風,一心一意的服喪,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孝子。)

孝哉!閔子籌。人不閒於其父母昆弟之言。」(閔子賽真是一位孝子啊!他上事父母,下順兄弟,動靜盡善,使人沒有一句能修非議他們之間的話。)

他一一想起孔子另外關於「孝」的這些解釋。可是儘管樊遲認為這些道理不難,但再怎麼想也無法和「無違」聯在一起。 「無違、無違…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」

他再苦思一會兒,最後終於被他想起了一句:

事父母幾諫;見志不從,又敬不違;勞而不怨。」(子女事奉父母,父母如果有什麼過錯的地方,除了不能採取默許的態度外,還要婉約和氣地勸告。即使因此操心憂慮,受了任何苦楚,但也不應有絲毫怨言怒色。)樊遲高興極了。在孔子曾經說過的有關孝的話裏面,讓他發現了「不違」兩字;現在他可以從這裏摸到線索,來表示他了解孔子對孟孫的回答。然而,當他試圖把「不違」和「無違」連在一起時,瞬間竟使他腦子裏一片混亂。他發覺「不違」是人子諫勸父母的過錯,必須始終不違尊敬父母的原則;很明顯地是指父母還在世而言。但「無違」則似乎有不同的地方,最起碼孟懿子的父母已經去世了啊。這兩句表面看來相似,意義卻不相同的話,反而突然間給他帶來更大的困惑。

「想什麼?」

背後的孔子,還在等他表示意見。樊遲雖然感到難以啟口,但再也想不出該如何回答。

「我一直在思索『無違』的意思,卻始終不能了解。」

「連你都不懂我的話,那孟孫就更不用說了。」

他只得硬著頭皮再說:

「我想了很久,還是不懂。」

「也許我講得太簡單了。」

「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」

「我的意思是不背禮(理)。」

「哦—」

樊遲把頭點了點,他覺得太平庸了,剛才不應該想得那麼深入。

孔子接著說:「就是說:父母在世的時候,做兒子的要依禮侍奉,父母去世了以後,做兒子的要依禮安葬,依禮祭祀。」

「既然是這個意思,那麼我想不用老師再多解釋,相信孟孫一定知道的。因為他學禮也有相當的工夫。」

「不!我不認為這樣。」

「可是孟孫最近將要舉行一次很隆重的祭典…」

「你也聽說過?」

「詳細情形我是不知道,但聽說這次祭典,打算要比以往的都還要來得隆重哩。」

「原來的方式不可以嗎?」

「當然沒有不可以的道理。不過做兒子的,總希望父母的祭典能更加隆重,應…」

「樊遲!」

不等樊遲說完,孔子馬上打斷他的話,同時聲調也提高許多。孔子已了解萬一將會帶來的後果。

「看來你也沒有徹底了解禮的意義。」

樊遲從御車座位轉過頭來,驚訝地望著孔子。孔子神色依然不變,只是聲音越來越沉重:

「禮,不能過於簡略,也不能過於隆重,過猶不及,同樣都是違禮的。每個人各有他們不同的身份,不落後,也不僭越,這才符合禮的真義。如果僭越自己的身份來祭祀父母,不但會使父母的神靈蒙受僭禮之咎,同時,身為百姓模範的大夫違犯禮制,也將導致天下秩序的紊亂。這樣一來,父母的神靈又另外沾了紊亂天下秩序之罪,還能算是孝嗎?」

樊遲再也不敢回頭看孔子。他失神似地望著前面的路,呆呆地趕著車。

當然,在送孔子回去以後,樊遲馬上拜訪孟懿子。如果孟懿子這次舉行的祭典,目的不是誇耀他的權勢,而是真心要安慰他父母的神靈,那麼,樊遲這次的拜訪,對孟懿子而言,必會給他帶來重大的意義。

不過,不久以後,孔子為了裁抑三桓,安定魯室,正在執行墮三都的計劃時,惟獨孟懿子一家梗命,致使聖人的政化不能推行,孔子失望地辭去司寇之職,開始十四年的周遊列國生活。孟懿子成為魯國的賊臣,孔門弟子中再也不列他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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